“古人作画胸次宽阔,布景自然,合古人意趣,画法尽矣。”——元黄公望《写山水诀》
作画固不可不学古人,然亦不可只学古人。人须自求为古人,今古人有不见我之叹。若只在古人脚下转,则不但终身不及古人,且亦无出人头地之望。国画之不发达,其原因虽多,而崇拜古人,蔑弃自我,实为致病之最大原因。以古人为进修之阶,入门之方,可也;以古人为终身之的,艺术之标,不可也。有“自我”而借助于古人者,取资也,参酌也,舍短取长也。无“自我”而崇拜古人者,模仿也,剽窃也,不分皂白也。借助于古人者,古人之友也,崇拜古人者古人之奴也、借助于古人者及其成功,可于古人外别树一帜以与古人对抗。崇拜古人者,及其成功,不过为古人之附庸,无异于婢学夫人,貌虽合而神终离也。故借助于古人乃积极进步之方法,而崇拜古人乃消极退化之原因也。已所谓古人者,究何指哉?时代之推移不断,则古人之增加无穷。宋以唐为古人,元以宋为古人,今则元、明、清皆古人也。今则轻视,古则崇奉;生则渺小,死则伟大。愈古愈佳,愈久愈妙,然则世界不变为退化之世界乎?
“画须从容自得,适意时,对明窗净几高明不俗之友为之,方能写出胸中一点洒落不羁之妙。”——明唐志契《绘事微言》。
**画论多不分等级,每喜笼统言之,更喜为空旷高妙之言。此等议论在已成功之画家,方可适用,若在学习时代,便须刻苦用功,不论适意不适意,不论境地适合作画与否,自应立志不懈,努力制作,不能借口于心境之不佳,而遂其不欲捉笔之情性也,每见有初学之士,资质本佳,锲而不舍,必能有成,而乃懒惰性成,一暴十寒,或浅尝辄止,或朝习少改,或一年之中仅作画数幅。徒务适意不求进境,即一只胸中有洒落不羁之妙,而笔墨拙劣,其将何以表现之哉!
“昔顾骏之尝构层楼为画所,每登楼去梯,家人罕见其面。自古以笔墨称者,类有所寄寓,而以豪素骋发其激宕郁积不平之气,故胜国诸贤,往往以墨林为桃花源,沉缅其中,乃不知世界,安问治乱?盖所谓有托而逃焉者也、今之号为画者聘矣,营营焉,攘攘焉,屑屑焉,如蚩氓贸丝,视以前古法物,目眩五色△舌而不能下矣。△可与知古人称心所在也耶?”——清恽格《瓯香馆画跋》
画之一道,在先秦本为政教之辅助,虽有以绘画为专业者,然与社会上一般之职业,并无特异之点,故其名不彰。自汉而后士大夫渐于从政之暇,留心翰墨,故两汉、魏、晋以后之画家,传名于画史者,殆无不为士大夫,而纯粹以绘画为职业之画工,仍泯灭无所闻。自此以后,承平时代之画家多为朝廷官吏,变乱时代之画家多为岩穴隐逸,盖时代之不同,非面道之有异也。其间自难免有一二特殊之人,或遁迹山林,或作狂人世,或好洁成癖,或疾恶如仇,或怀亡国之痛,或含流离之悲,及其发于笔墨,形诸绘画,自有一种悲愤抑郁,隔绝人世之境界。然此非所望于习画者之全体也。习画者各有其天才,各有其环境,各有其思想,各有其怀抱,甚至各有其与众个同之特性,各有其不可告人之隐痛。故其发而为画也,亦自有种种之不同,岂可举而纳于一种规律之下而使之作相同之画风乎?悲哀者不能强之使笑,快乐者亦不可强之使哭。诚于中,形于外,绘画乃人生之反映,养业衰老故为笑,快乐者故为哭,不特不能有深刻之表现,而矫揉造作,不过优孟衣冠而已,何足贵乎?世人昧于此理,妄以画家必为离以遁俗之流,而画家自身,亦多忘其本来面目,故作落拓不羁之状,囚首垢面,无病呻吟,以摹拟隐士名流之形态。心实营营攘攘以牟利,形必落落拓拓以邀名。积习至于今日,多数画家,俱成废人。居于城市之中,自称某某山人,一榻横陈,吐雾吞云,俾书作夜,边幅不修。除于三更半夜,执笔作画家,出上所有事业,俱不能从事。画家渐变为社会之蠹虫,岂不可怪?画道并作离世,画家岂可离去现实?画道之高,乃在超世,画家须以自己优越之人格,高尚之思想,发为高于现实之作品,以文化现实之境界,则美术始有功于社会,有益于人生。若只造成孤僻懒散之人物以鸣高,甚且造成残废无用之人以害社会,则世上何贵有艺术?社会何贵有画家乎?
“宋人谓‘能到古人不用心处’,又曰:‘写意画。’两语最微,而又最能误人。不知如何用心方到古人不用心处;不知如何意,乃为与意。”——清恽格《瓯香馆画跋》
画理精深,画法纯熟,出之自然,动合法度,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者,即不用心处也。写生既极巧妙,融会全体,胸有成竹,目无全牛,去其繁琐撷其精美。形简而神全,笔少而意足,始为写意。今人初学作画,便欲不用心,是直麻木不仁耳。胸中本无意,便欲写意,其将何所写乎?“作画必明窗净几,笔墨精良,胸无尘滓,然后下笔一胸次默忆古名人山水,一树一石,如在腕下,则兴趣勃然,定是佳构。”——清钱杜《松壶画忆》
作画仅能默忆古名人山水,何能便有佳构出于腕下?充其量不过为背临古人稿本耳。明、清画家大率只知有古人,而不知山造物,董其昌虽侈言行万里路,而其自身并未能实行,故及于画界之影响甚少。因之梅清、石涛之不专师古人而兼师造物者,颇不为一般画家所喜。钱氏亦终身未能跳出古人之范围者,立其胸目中只有一古人也。
“山水原是风流潇洒之事,与写草书行书相同,不是拘挛用工之物。如画山水者,与画工人物,工花鸟一样,描勒界画妆色,那得有一毫趣味?是以虎头之满壁沧洲,北苑之若有若无,河阳之山蔚云起,南宫之点墨成烟云,子久、元镇之树枯山瘦,迥出人表,皆毫不着象,真足千古。若使写画尽如郭忠恕、赵松雪、赵千里亦何乐焉?昔人谓画人物是传神,画花鸟是写生,画山水是留影,然则影可工致描画乎?是以有山林逸趣者,多取写意,不取工致也。”——明唐志契《绘事微言》
书法先有工整之篆隶而后有滞洒之行草,虽有滞洒之行草而工整之篆隶仍不废弃。唯以应用上之便利与夫时间上之经济,不得不舍篆隶而用行草。然不得以行草之便捷,而否定篆隶之不便捷者,根本无存在之价值也。天下之事,有经必有权。篆隶经也,行草权也,绘画亦然。先有工笔而后有写意,工笔经也,写意权也。以写意而斥工笔,岂非数典忘祖乎?且绘画本为专门之业,五日一山,十日一水,大同殿壁三月方毕,建业佛寺八年不成,因无害也。与书法之供实用而徒取便捷者,其目的固自不同也。供实用而徒取便捷之书法尚且不能存行草而废篆隶,况纯粹美术之绘画,而可以徒取便捷之写意而不注意于严正之工笔乎?
自文人学士于吟咏之余,偶弄笔墨,不特不明画法,而且不耐细心研求,只以潇洒风流,逸笔草草,自文其陋;本不成为画家,更不足为画道之正传。其时真正之画道,以时代变迁,人事倥偬,致无从容之时间与宽裕之生活。且画院既废,更不能优游岁月,精研不懈。以至真正之绘画,日渐减少。文人画以其简单易成,遂日渐发达,浸至蔓延于画坛之全部。于是近视者流,只知有文人之写意画而不知有画家之工笔画。偶有不惜精力,制作工笔画者,反为一班文人画家所不满,天下之无真是非者久矣,岂只工笔写意而已乎?
若谓描勒界画妆色,便无一毫趣味,然则在唐、来两朝,描勒界画妆色者。凡占画坛之全体。其以水墨相尚,写意相高者,越不过王维、张璪、王洽、米氏父子少数人而已。岂可挂一漏万,执一端以概全体乎?且所处之时代不同,则人之观点自异,而苦乐亦自因之而不同。今人以盛行写意,固多挥洒之乐,在古代未有写意之时,亦未始不以工整为乐也。譬如写行草者,固有行草之乐,而不得云写篆隶者便无篆隶之乐也。且乐与不乐,全属主观,好之则以为乐,恶之则以为苦,好潇洒者之不乐工整,亦犹好工整者之不乐潇洒也。
艺术之价值,不在制作者在制作时之乐不乐,而在制成以后能否引起观者之快感与审美观念以为衡。只图制作者之快乐而不顾观赏者之苦恼,此其所作,能为真正有价值之艺术与否,固属疑问也。至于“画山水是留影”之言,不知究出于何人。有何根据?试究其言,殊令人难解。普通之所谓影者,不外物体受光时,其背光部分黑暗,此黑暗部分即谓之影。若山水之影不过一片糊涂黑墨而已,何足以成画?今日之照相亦曰摄影,则纤微必肖,更非写意之风流潇洒者所能及。是则所谓留影之言,根本难于成立,更何足以之反对工笔乎?
此文选自俞剑华先生《国画研究》中的一文.俞剑华(1895-1979)名琨,以字行。山东济南人。长期寄居上海、南京。一九一八年毕业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图画手工科,从陈师曾学画,擅长山水,亦工花卉,兼善书法。在**美术史论的研究方面成就尤大,出版有**美术家人名辞典、**绘画史、国画研究、**壁画、**山水画的南北宗论、**画论类编、历代名画记注释、图画见闻志注释、宣和画谱注释、石涛画语录注释、书法指南、最新图案法、立体图案法等。历任上海新华艺大、上海美专、东南联大、暨南大学教授,诚明文学院教授兼教务长,上海学院副院长,华东艺专、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美术学院民族美术研究所研究员,**美术家协会会员,华东美协、江苏省文联、美协江苏分会理事,江苏省政协委员。一九五三年出席过**第二次文代大会。著有《国画研究》、《**绘画史》等。
**绘画史之内涵
**画发生甚早,进化甚速,理论甚高,方法甚妙,范围甚广,变化甚多,宜其有完美丰富、系统正确之绘画史,以叙述历代之绘画史迹,足以昭示**绘画演进之迹,使读者了然于**绘画全般之面貌也。但试一究其实际,号称所谓画史者,虽汗牛充栋,然求其有组织,有系统,考证严明,见解正确,叙述详明,插图丰富之完美,画史竟不可得。近代有识之士,已见及于此,努力著作,然以环境关系,用一人之学识才力而欲成此繁重伟大之著作,其势有所不能。盖**绘画史所包含之方面太多,除绘画之本身外,对于考古学、哲学、文学、金石学、书法。建筑、雕刻、塑像、古董,均须有相当之知识,否则对于**画即有不易了解之虞。即以绘画之本身论之,至少包含(一)画政,(二)画家,(三)画迹,(四)画论,(五)画籍,(六)插图六种:
(二)画家画为人所作,苟无画家,何以有画?故画家实绘画史之主体。所谓绘画史者,实亦不过古代画家在绘画上活动之纪录。但历代画家众矣,岂可—一并列?若—一并列,便成汇书,画家彼此之间,关系全混,殊非史道,且势有未能。每一时代,每一顺派必有其代表作家,代表作家之下必有若干从属画家,作史者对于代表作家无妨尽量叙述,至于从属画家则须依其价值之轻重作繁简之标准,或数人合传,或一家合传,或一派合传,或附见于代表作家之后,庶能文商事繁,条理井然,有纲举目张之利,无流水账簿之弊矣。盖一部绘间史,虽时经数千年,画家多至数万,然若将曹不兴、顾恺之、张僧繇、陆探微、谢赫、阎立本、吴道子、李思训、王维、王墨、韩幹、边鸾、荆浩、关仝、黄筌、徐熙、李成、董源、范宽、郭熙、米芾、李公麟、文同、刘松年、李唐、马远、夏娃、赵孟頫、黄公望、王蒙、吴镇、倪瓒、戴进、吴伟、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董其昌,以及石涛、八大、四王、吴恽等代表作家除去,则**绘画必不能灿烂辉煌,光焰万丈,而**绘画史亦将黯然无色矣。
(四)画论**画论自战国时代,《韩非子》鬼魅易、犬马难之言,已开画论之端。而后顾恺之,王微,宗炳更为滥觞。谢赫《古画品录》一出,遂定六法之名,千古不易。唐、宋以后,作者继题,种类日繁,约而言之曰理、曰论、曰法、曰诀、曰品、曰评、曰格、曰记、曰录。名称至不一律,或祖述前闻,或自矜创获,或敷衍师说,或阐发心得。立论必求其高妙,文字必求其渊深,笃实可喜之论固属不少,空泛支离之言亦所难免。至于攘窃旧说,毫无新意,割裂成文,冒为己作,则又画论中之下流,无足深责。**画论虽多,系统苦少。俄论笔墨,忽及布置,树木未毕,遂移山石。每读一篇,不知其立意所在,方逾两节,已有自相矛盾之处。若不去其芜杂,截其支蔓,删其重复,正其疵谬,加以整理,则使读者往往目迷五色,不知适从,其中谬说流传,不加制止,更将遗患无穷。**绘画史应当将历代画论,探源溯流,取精舍粕,按其发表时代之先后,求其立论嬗变之痕迹,加以有系统之叙述,发扬先哲之真意,引导后学以津梁,庶足以尽画史之责。
(六)插图**绘画史苟能使上述数端,兼蓄并收,俱臻完备即可谓尽画史之能事已乎?未也!因以上五种其范围仅限于文字记录,文字记录以外之物因未尝及之,绘画史之目的终不能达也。故欲研究绘画史,虽不能不研究文字记录,然不如研究绘画之本身为直接而明了也。例如古大家之作品,虽千言万语,终不免模糊影响,如取古大家之作品观之,则不烦言而解矣。故绘画史尤须有丰富之插图以与文字相对照。并须辨别插图之真伪,务求其精确明悉,每一时代之每一代表作家,均应选辑其代表作品,若无关重要或只知临摹,毫无创作之精神者,则不妨从略,画史具此六者,虽不致毫无遗憾,亦差堪自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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