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耻辱的勇士——我看秦军校摄影新作《终结小脚》 什么样的人能称得上勇士?按照一般的思路,我们会很自然地想起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徐洪刚等这些在非常时期、特殊情况下不惧断脰决腹、舍生取义的英雄。如果继续顺着勇士定义的内涵向外延伸,我们还会同意,说皇帝并没有穿什么新衣而是光屁股的那个小孩是勇士,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是勇士;率先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思想者是勇士,发誓要把克林顿和莱温斯基勾勾搭搭的内情弄个水落石出的美国独立检察官塔尔斯是勇士;在开除刘少奇党籍的大会上不举手的陈少敏是勇士,还有最近不看权力者的脸色、敢于对“非典”提出独立见解的钟南山教授,敢于把“非典”康复者的血清注入自己体内的老专家姜素椿,当然都是勇士。
勇士和猛士,基本是一个意思。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我赞同。但我还想狗尾续貂一句:真的勇士,敢于直面逐渐被人遗忘的耻辱。
“文革”结束后,有一句话在社会生活和文艺作品中一度十分流行:“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吧。”向前看是正确的,但过去的事情真的不提它就能过去吗?我不信。现任**政协副主席的巴金先生也不相信,早在“文革”刚结束时他就倡导建立“文革”博物馆,楞是拥戴者众,实践者无。“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决不是只适用于外邦入侵、“南京大屠杀”之类人尽皆知的悲剧。
我发了这么多的议论,是我观看了青年摄影家秦军校先生题为《终结小脚》的影展而引起的。秦军校是土生土长的河南西部三门峡市人,已定居深圳多年;据说,还赚了不少钱。但是,黄土地的沧桑与凝重、悲喜与泪痕,一直是他心中解不开的结。2000年,他出版了记录晋、陕、豫三省农人婚丧嫁娶的画册《婚俗与丧俗》;现今,他又将穷十六年之功、走遍**大中原地区拍到的小脚女人照片,以《终结小脚》为题汇集奉献给世人——因此,我说秦军校先生是一位敢于直面耻辱的勇士。我理解并尊重那些站在开屏的孔雀正面的舞者歌者,但我更钦佩和仰慕那些敢于透视孔雀屁股并为孔雀做切除痔疮病瘤手术的人。
艺术摄影的定义,不同的人会对它做出不同的解释。但我个人认为,说到底它应划归为文学的范畴。而文学的真谛,无论新生代的批判者和评论家,如何用花里胡哨的新词汇来有意无意地将其晦涩化,但终究离不开它最原始也是最终极的功能——对人的关怀。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明白了摄影的方向。然而,如此浅显的理论,却不是所有的摄影人都能认同并身体力行去实践的。有的人,穷毕生精力而不得要领;有的人,得了要领也不愿或不敢去承受这份责任——这也是摄影家和摄影手艺人如何区分的重要标志之一。
有很多摄影者,热衷并醉心于江河湖海、崇山峻岭、花鸟虫鱼、朝阳落日、楼宇亭台及模特美人儿等。这些题材,也确实能给观赏者带来愉悦甚至能令人产生共鸣。我赞成。因为这体现了摄影的重要功能之一------唯美性。但一窝蜂地去体现这一种功能就不是一件好事了。比如冬季黄河里的那群白天鹅。白天鹅无疑是美的,可数十个上百个摄影者都去迷恋她的美,绝对是一种重复和浪费。因为,摄影家应该准确、透彻地理解、把握摄影功能的全部,并运用自己擅长的手段和形式去创作,然后再用作品对摄影功能作独到而深邃的诠释。
秦军校先生的《终结小脚》系列,诠释了摄影的见证性,并且见证的是我们民族的耻辱。他把这些发霉的、几近被人遗忘的耻辱从角落里一件件地“拿来”,重新摊在阳光下,“逼”着我们怀着苍凉而复杂的心绪,长久地对它回眸、定格,“牵”着我们踏着沉重而无法停留的脚步,捂着鼻子但却含着热泪去品味、去咀嚼。
在残唐五代的时候,有个史称“李后主”的皇帝李煜。这个老儿尽管是个能写一手好词的“文化人”,但绝对是个有虐待癖的变态狂,他为了玩抚欣赏女人的小脚,就下令宠妃窅娘将脚的五指弯曲紧贴脚掌用布缠裹,久而久之,窅娘的脚变成了新月状。李老儿自觉格外好玩,一道圣旨传出宫,遂令天下女儿仿。这便是女人裹足的来历。李煜当然早就死了,但令女人缠小脚的陋习,却一直延续到了辛亥革命成功后;而彻底禁止缠足,则是解放后的事情。由此,也造就了人类史上一道奇特的但绝不是壮丽的风景——小脚女人。于是,一直持续到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人,奶奶、母亲甚至是姐妹,都是小脚女人。
一代代小脚女人远去,一行行悲愤血泪长流。要知道,裹足是从五六岁甚至三四岁的小女孩就开始的。玩耍是孩子的天性,走路是人的本能,裹足而又玩耍、又走路的孩子,就只能付出感染的代价——小脚上布满脓血。而男人不仅不去反省自己的残忍,反而创作了一句毫无怜恤之心且充满嘲讽的、至今仍在广泛使用的歇后语:女人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可是,谁曾追问过:这究竟是谁的罪错?难道只让李煜一个人来承担就够了吗?
秦军校的摄影作品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将这个问号记录了下来,并用摄影作品特有的纪实性、夸张性和感染力,将所有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拉到这个问号下反省和思考。也许有人已经找到答案,也许要找到真正的答案还需要很久很久。但不管怎么说,在有生命的小脚女人墓木拱矣、永远消亡之后,为小脚女人留下多种怪异态姿的秦军校的作品,将作为证据永存并留给后来者继续拷问。而这些作品也有望藉此而跻身不朽之列。我坚信,这对我们这个民族的前行与复兴,一定会有所启发和帮助。因为直到今天,仍有一部分人在继续做着断鹤续凫、南辕北辙的蠢事,而另一部分人却感到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我无法一一地点评秦军校先生《小脚女人》作品的长短优劣。也许从纯摄影的角度审视,这些作品用光都是十分散淡和随意的,画面可能都是杂乱而有缺憾的。但我愿意补充他影作的两句说明——
秦军校说:让女人裹足,体现了男人的占有欲。我说:让女人裹足,还体现了**历代强权者骨子里共有的兽性。不是吗?大强权者屠国,小强权者害妻。
秦军校说:让我们一次次地向勤劳、朴实、隐忍的母亲们鞠躬。我说:让我们一次次地为我们曾经长达千余年地强令母亲们将好端端健壮的脚掌缠裹成所谓的“三寸金莲”而羞愧!
因此,我称敢于直面耻辱的摄影家为勇士,并向这样的勇士表示深深的敬意!
作者:孙振军 著名杂文家,著有《一个记者与一群名人的较量》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忍不住想摸》由**文联出版社出版等杂文集。 |